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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下)》

前文:    

【王俊凯×高石子】

*水仙向 请勿上升真人 脑洞来自up主@Yssi的美学概论 饭制视频《月出时雨》,已获授权。视频指路→ 《月出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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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姑娘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担心王俊凯因为高石子的出征而过分伤神,现在看来并没有。王俊凯每天仍然兢兢业业地上朝、批奏折,凛然比之前还要敬业。

殊不知王俊凯是给自己做了一番多大的心理建设。既然石子这样疏远他是为他好,那他更要治理好国家,否则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王俊凯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努力,说来惭愧,对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感似乎并不是第一位。

王俊凯每天都会放任自己想一会儿高石子,也许是茶余饭后,也许是睡前。如果一天中没有这个环节,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像缺失了一块。想完了呢,也就神清气爽一些,不会扰了正事。

高石子好像还在他的生活里,近在咫尺,从未远离。

从边塞寄来的信,除了汇报战事,就是那句千篇一律的问候,同样一句话在信尾写了上百遍也没有丝毫改变,读起来更是毫无人情味。即便如此,每次一拿到信,王俊凯还是习惯性忽略前面的战事,先去看信尾,当然也从未获得过意料之外的惊喜。高石子冷静起来就是这么干脆。

所幸,当他卸下一身的疲惫和伪装,可以放松地躺在床上时,心底还有个寄托。他会想象,也会梦见,高石子一身铠甲,身后是边塞的漫漫黄沙和如血残阳,彻底成长为一个大将军的模样。原来当他苦恼怎么当皇帝的时候,那人早就学会怎么当将军了。

高石子在外抗敌,他就是这个国家的第一道城墙。王俊凯说不清的有底气,在他心中,所有的侵犯者最终都会拜服,因为这是他的国家,因为这是高石子守卫着的国家。

直到有一天,来信的字迹变了,信中解释道:“高将军在战事中被敌军砍伤右臂,经治疗已无大碍,但暂不便提笔写信,故叶副将代之。”

王俊凯心上一沉,几乎有一种写信骂高石子一顿的冲动。那天说什么都不应该让高石子就那样走了,要好好叮嘱一番才是。这才上战场没多久就被砍伤一条手臂,不能提笔自然也不能提剑,还怎么杀敌?

这回万幸只是一条手臂,下次砍中胸口怎么办?

我在等你回来啊。出巡边疆那一年他鼓舞战士们说不要让等待自己回家的亲人只等到一条噩耗,当时你不是在场吗,你怎么不听进去一点呢。

王俊凯越想越气,但他其实知道,高石子就是那种上了战场就会拼了命的人,当年替他喝毒酒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为了国,为了他,高石子根本就是个不惜命的人。

王俊凯无力地握着信纸,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现在满腔担忧,又有些生气,落到纸上肯定是藏不住的焦急了,甚至有一道旨意把高石子拎回来养伤的荒唐想法。

 

拜托你能不能保护好自己。我在信的这端,看不到你的伤口,不清楚你伤得多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在王俊凯当了皇帝之后的几年中,他好像越来越少见到高石子。印象里,他总是在外抗敌,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带着一身沧桑和伤痕回来。有些伤他都还来不及了解,就已经在遥远的边塞愈合了。

他被战场上的风沙打磨得越来越坚韧,像一把锋芒锐利的矛。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会倏地醒悟过来,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眉宇正气的军人,他真的已经长大了,他就是这个国家最忠诚的守护者。

高石子延续了他父亲战无不败的神话,而稳坐朝廷的王俊凯,已经收过满满两个箱子的来信。他从来不怕别人说他的江山是高石子打的,因为如果是高石子的话,他想他也愿意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某一年中元节,高石子不在。他瞒天过海,乔装出宫。

无论坐上了什么地位,无论那人在不在,这个惯例还是不能丢。看到那个熟悉的摊位时,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摊主老太太的眼神和耳朵似乎都一年不如一年了,凑近王俊凯看了半晌,才露出一口银牙。“是你呀,小伙子。另一个小伙子呢?”

“奶奶,他参军去了,今年回不来。”王俊凯也笑笑,心头却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往年他们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在这儿,京城的风景一年比一年好,他身旁那个巨大的空缺却填不了了。

“哎哟,参军去啦……”老太太拿起摊前一个花灯摸了摸,露出担忧的神情。“我家的乖孙儿也去参军啦,你记得叮嘱那个孩子,不要只想着立功,要平安回家,平安回家……”

“是,奶奶。”王俊凯摸了摸口袋,还是拿出两个花灯的钱,他想帮高石子也放一个。他抱着花灯挤入人潮,人来人往,他突然停住了。

他总是有错觉,仿佛行走在年少和现实两个时空中,与高石子有关的回忆时不时将他拉扯回去。那一年是与此时同样的景象,但那时他在他身边,他们牵着手,甚至还想得起掌心之间出汗,紧紧相贴的感觉。他记得是他先向高石子伸手的,装作波澜不惊,其实在高石子牵住他时,他觉得他拥有了人生中最欢喜的时刻,烟花压抑地炸开——

他站在人流中,默默回味着年少时空给他带来的片刻美好。还是那条河,还是两只花灯,但只有他一个人。看来他那一年的愿望没能实现。

花灯之中点燃的烛火映亮脸庞,温暖柔和。王俊凯学着往年高石子的样子,双手合十许愿。

请让我的石儿平安回家。这次一定一定要实现啊。

 

王俊凯又在深夜被惊醒。可能是因为上次这样的情形时先帝去世了,他觉得肯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果然,沐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皇上,几个副将带着高将军连夜赶回来了。高将军的伤口发炎,高烧不止——”

王俊凯的困意顷刻消散,他直接用动作打断了沐儿的话,掀开被子下床,快速地往身上套衣服。他和沐儿匆忙地走到寝殿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就像有什么力量硬生生拖住他的脚步。

“沐儿。”他迟疑地蹙起眉,“你觉得他现在……会想看到朕吗?”

沐儿不解地看着他:“皇上?”

“他希不希望朕深夜赶来看他呢?”王俊凯有些摸不清,也难怪,毕竟他跟高石子已经不复往日,难免思虑过多。

“奴婢始终觉得,高将军心怀大爱,胸中装的是天下百姓。但实际上,高将军只拥有老将军和您啊,他怎么会不希望呢?”

记得那年高石子替他喝毒酒,毒发时也是这个画面。各路太医忙得不可开交,高石子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满脸通红。王俊凯要比那年镇定许多,他回头问太医:“伤在何处?”

“回皇上,伤在腰腹,是箭伤。深了些,处理伤口时处理得不够好,高将军又不好好休息,才会发炎的。”

太医们一边给他退烧,一边给伤口重新换药、包扎。王俊凯看了一眼,因为发炎已经血肉模糊,红艳艳的。这张熟悉的面孔,被边塞的烈日晒得黑了些,仍然挡不住俊朗,此时却痛苦地锁着眉,口中含糊不清地呼着。

他不免胸中一痛,好像同样的疼痛也回复到了自己身上。他想象着高石子自己拔掉箭,咬着牙上药包扎,强撑着上战场的画面。除了心疼,还有股气愤。如果高石子现在能听得见人说话,他一定会说——你的命是朕的,你却如此不珍惜,朕要如何罚你?

他小心翼翼地伸了伸手,指尖触碰到高石子的脸颊,真烫。如果不是还有旁人在这,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将眼前这珍爱的人揽入怀中,他想杀死所有伤害过他的石儿的人。所有。

无论分别再久,无论有过多少强装的疏离,他还是抑制不住——他感觉到一种命定感,他好像生来就会爱高石子,这是个不受任何外界影响的设定。

沐儿看着王俊凯的背影,这么些年过去了,王俊凯成长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她能感觉到唯一不变的,是对高石子的那份感情。年少时,他的爱慕好像有更多血气方刚的因素在,现在都慢慢沉淀了下来,他身后是这座皇城,持续爱着、守候着他的大将军。

大将军高石子难得露出无力抵抗的一面,王俊凯也好不容易有能够近距离看看他的机会。王俊凯守了高石子一夜,就坐在地上,劝他也不听,手托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晃着,好几次险些睡着。

好像不小心眯了一小会儿。王俊凯眼睛还没睁开,先摸索着去碰高石子的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烫了,刚想出声叫太医,手突然被另一只微凉的、还出着虚汗的手抓住,听见高石子沙哑地喊了一声:“四爷。”

王俊凯愣了,如此久违的称呼。他迷茫地看向高石子,高石子也是同样的眼神,朦胧的像是飘满三月飞絮,见了梦中人一般。

高石子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是想王俊凯想魔怔了,才使那人入了梦来。人在大脑一片空白时,会按照下意识来行动。“四爷”这个称呼永远是心头朱砂痣,不需要特意控制,自然而然地滑出口腔。

每次喊他“皇上”,他的心底又何时快活过。

他力气虚浮,仍不死心地抓着那只温热的手,直到贴上掌心,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不是梦,这触觉太真实了。

高石子的身体感官慢慢苏醒,腰上的伤仍然有疼痛的感觉,身下的床很柔软,他环顾四周,分明不是在营帐,这是……皇宫。

他真的在王俊凯身边,这个朝思暮想的人。但是梦终究要醒过来,他只贪恋了一瞬那人手掌的温度,便决绝地抽离。

“皇上。”他沉静地喊道。王俊凯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清楚地看到王俊凯眸光一碎,愈发觉得是自己捅了他这一刀。王俊凯空落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强颜欢笑:“高将军,你醒了。”

“太医,高将军醒了,可以煎药了。”他回头喊道。

高石子疲惫地朝他笑:“皇上,是他们太小题大做了,一点小伤罢了,发热只要喝点药就会好,他们还特地将我送回来。给皇上添麻烦了,臣知罪——”

“高石子!”王俊凯低吼着打断他,像一只被惹怒忍着不发作的豹子。“这还叫一点小伤?自从你发热他们就启程了,这么几天的路你一直高烧不退,晚回来两天怕是命都没了,你还跟朕在这里胡扯?你的命是朕的,是要守卫这个国家的,你无论如何也要爱惜好,否则你罪无可赦,明白了吗?”

这是高石子第一次见王俊凯用帝王的威仪来压他,即便如此,他仍然在话中听出了暗含的温柔和关怀,还有一点险些失去的恐慌。与他喝下毒酒的那一次,如此相像。

他努力绽出一点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虚弱。“是。”

太医把药端来了,王俊凯有一瞬间想要开口提出喂他,但他知道高石子肯定会拒绝的。这应该不是普通君臣之间会做的吧。对高石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先思量有没有越界,毕竟那不是高石子希望的。

高石子自己接过碗,可能是在边塞待久了,喝碗药也懒得用勺子,直接一口闷。他不愿尝那个苦味。

王俊凯看他退了烧,这会儿醒来喝了药,心中放松一些,自然而然觉得困,准备回去补觉。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说:“战场那边我会把几位副将先派回去,请高将军留在宫中把伤养好再启程。”说完生怕高石子拒绝似的,快步离开。

然而高石子也确实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活生生被那人的背影堵了回去。他苦笑着缩回被子里,皇城是空旷冰冷的,但他知道王俊凯就在这里,他只需要被窝里的那个小小空间就已经很有安全感了。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太逞能了,伤口的愈合和绵长的发热已经吸干了他的力气,他想好好地再睡一觉。

 

王俊凯这两天一直都有些战战兢兢。他怕战场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更怕消息传入高石子的耳中。他了解那人,如果被他知道战场没了自己出了什么状况,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强撑身体赶回去。

越担心发生的事情,越容易发生。沐儿把战场那边的信件拿来,叶副将说敌军好像探知高石子不在战场,所以想要趁他们主帅不在的时候趁火打劫,形式有些紧急。王俊凯正准备提笔回复让叶副将先撑一段时间,突然想起来,对沐儿说:“此事万不可让高将军知道。”

王俊凯身在皇城,仍然能感觉到战场情况危急,这两日的信都是快马加鞭送来的,战况不断变化,叫人应接不暇,王俊凯大多数时候就是召集群臣商量对策,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有时间去见高石子了。

所以当沐儿来报“高将军求见”的时候,他并不是那么意外。“宣。”他表面镇定地继续批奏折,却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在那人面前演戏。

“高将军有什么事?”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

高石子一开口就惊了他:“战事告急,臣请求回战场主持大局。”

王俊凯笔下一顿,脑中想的是,他怎么知道。他所幸不再遮掩,站起来直视高石子,口气多了些坚决。“朕已经派人过去支援,有叶副将顶着。”

他眉头微蹙。“不准你去。”

高石子也不恼,淡淡道:“若臣执意要去呢?”

王俊凯正要拒绝,看着那人执拗的眼睛,一股气愤突然漫上心头,他明知道自己的伤还未好全,就算自己不许,他也非去不可。高石子岂是他拦得住的人呢。他不免生出些赌气的意味来,深吸一口气,扭头道:“——好,既然高将军一意孤行,那朕也不阻拦了,反正朕在高将军心里,不过如此。”

他故意说出后面那句话,也是抱着最后一点侥幸。高石子行了个礼,转头就走。他的冷漠在意料之中,终是令他神伤。

留给王俊凯的又是背影。他忍不住上前几步,生出一丝挽留的冲动来。

高石子带上门之前,他出声喊住他:“高将军。”

高石子的手依言停住。

王俊凯凝视他,像是一个弃甲投戈的败将。

“高将军当真……不明白朕吗?”他垂下眼眸,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握着,他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更落寞。

高石子微愣,随即默默地将门合上。门彻底关上那一刻,他听到王俊凯心死的声音,同时,也听到自己的。

我如何不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

爱是克制。

 

第二天,高石子在城门口上了马准备启程。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腹处,伤口的情况不错,赶路应该没什么问题。正要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焦急纤细的女声:“高将军!!高将军留步!!”

是沐儿。她一路小跑到了高石子马旁,“皇上命奴婢跟着您去边塞,照顾您的起居饮食。”

高石子怔了怔,失笑:“你是近身侍女,怎么能说跟来就跟来?我要赶路,这一路上肯定风吹雨打,受冻挨饿,你还是别去跟着我吃苦,跟他说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

这是王俊凯思虑之下的结果。他拦不住高石子,但是真到了那里,高石子指不定如何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所以还是派个人跟着他、照顾他比较好。想来想去,沐儿照顾人是一把好手,虽然不会武功防身,但有她在身边,高石子总能有个人看着。

沐儿执着地看着他。“奴婢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奴婢虽然是个女儿家,但吃得了苦,不会耽误将军的行程,请将军带着奴婢吧。”

高石子抬头看看皇城,不知道是拿她没办法了还是拿王俊凯没办法了,叹气妥协道:“走吧。”

他根本没注意到只身站在城楼之上,深深凝望着他的那个人。

 

从来没有人知道,高石子一直把自己和王俊凯的每一次生离,都郑重其事地当做死别来对待。

 

他们两个人快马加鞭赶到边塞时,战况已经无限接近于失控,毕竟主帅不在,士兵士气不足,局势更加岌岌可危。高石子明明已经好几个日夜几乎没有怎么休息,仍然要拖着身子指挥,尽力挽回劣势。

沐儿正要去给高石子换药,听到两个从高石子帐子里走出来副将议论,高将军的身子就跟铁打的一样。她叹了口气,钻进帐子。怎么可能呢,高石子完全是在强撑,像紧绷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坏。即使她监督着定点吃饭换药,但是他根本就不休息,完全不需要睡眠似的。

沐儿走进去,就看到高石子那双熬红的眼。高石子见她来,默默脱了上衫,将原来的绷带解开,沐儿一边沾湿毛巾一边道:“奴婢每次看见您的伤口,总要心惊肉跳一番,不为别的,就怕您操劳着,把伤口弄裂了。”

高石子自己瞅了一眼,淡淡的。“快好了,不会裂的。”

沐儿无言地擦洗伤口、上药、换绷带,有条不紊,临到结束时,她突然小声地问:“将军觉得这仗打得赢吗?”

“打不赢也得赢。”高石子垂眸,“这是你们皇上的江山,我得替他守住了。”

沐儿好像听出他话中的坚定,抬起头看他,他却忽然轻笑,“谁让我是不败神话呢。”

沐儿听到他这句话,像是咬开了一个带馅儿的汤圆,那馅儿就是高石子这一笑,苦得跟黄连似的。

 

高石子走后,王俊凯总是做梦。

战火纷飞,呜咽的哭泣声和号角声是背景音,自己茫然地走在尸体堆中,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梦中那种被焦急和害怕包围的感觉,一直到梦醒才放过他。

王俊凯从睡梦中惊醒,一摸额头,都是汗。他下床披了件衣服,从寝殿走出去。夜风沿着袖口钻进去,使那一小片皮肤轻微地战栗。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写一封直白的信,没有官方疏离的语句,可以全盘倾诉自己对高石子的思念。但是写了也无用,只会搁在抽屉的最底下泛黄罢了,因为他没办法把信寄给高石子。

作为一个帝王,他被爱情弄得如此无力和狼狈。

但今夜注定是睡不着了,他回头进了书房,提笔。

这番千言万语,只有他自己晓得,不必有任何克制和隐瞒了。

 

沐儿倚在亭柱上吹笛,清脆欢快的曲调惹来了隔壁枝头上几只鸟雀。她总算觉得边塞的生活没有那么无趣,高将军难得忙里偷闲一回,说要写封重要的信,叫她端着文房四宝跟他出来。

偶尔悄悄回头,高石子写得似乎并不顺利,时常停顿。好像不是在写日常向朝廷汇报的信,她又想起她独守皇城的可怜的主子。旁观者清,其实她是看得透的,只是这两个人有自己的命运,她不能插手。

思索之间,竟不知道在瞎吹些什么,忽听高石子唤她。“沐儿。”

“有件事要拜托你了。”

他郑重其事地把信折好放进信封,抬头看着她。他眼波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知怎的生出些许踌躇来。

这是封重要的信。沐儿在想,自己接了这封信,是不是就代表高石子能更加无所顾忌地冲上战场。

 

王俊凯又一次惊醒,被那个熟悉的梦境。但是今晚似乎不止如此,心口一阵尖锐而细密的疼痛,疼得他不得不蜷起身子,甚至发出低低的呻吟。

一股不好的预感没来由的袭上来,恍惚中又回想起高石子在梦中的样子,蹙着眉,苍白而冰凉,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的睡颜。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迫切地希望看到他。

 

他连续三天没有做噩梦,三天之后,侍卫匆匆进来禀报:“皇上,边塞的几个士兵带着沐儿姑娘回来了。”

王俊凯一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补充道:“只是……那几个士兵都身受重伤,沐儿姑娘虽然没受外伤,但是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带过来。”王俊凯放下笔,收不住焦急之色,大步走出书房。此刻他不敢多想,他怕一触即发的联想会在得知具体情况前就击败自己。

 

他忘了沐儿是如何来到他面前,也忘了她是如何哭泣,只记得她低低地伏在地上,对他说:“军营遭遇敌人埋伏,高将军带人冲了出去,虽然守住了营地,但是高将军他……”

王俊凯保持着那个动作,低头看着她,唇微启,就像他的时间被暂停住了。但沐儿分明听到什么东西在王俊凯心中轰然倒塌的声音。碎成粉末。

她想象了王俊凯的各种反应,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会如此平静,没有崩溃,也没有痛哭。沐儿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过了半晌,听他轻轻开口,嗓音微哑:“尸首呢?”

她忍不住伏得更低,连带声音都有些谨小慎微。“回皇上的话,已派人全力寻找,但还是不知所踪。”

王俊凯继续沉默了,又是良久,他及其缓慢地转身,朝殿内走去,每一步都是稳的,像是处变不惊地踩在了刀尖上。沐儿连忙起身跟在后面,王俊凯走着走着,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她连忙扶住他。

她看到王俊凯的脸,看到那双暗如死水的眼睛,才倏地醒悟过来。真正的大哀,如何需要在面上如何嘶吼如何流泪,高石子的死讯就像排山倒海而来的一场风暴,从天而降碾过王俊凯,那一瞬,痛得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心中那座河山塌了,胸中的海都已干涸,眼眶怎流的出泪呢。

沐儿从怀中掏出那封已经皱了的信,“皇上,这是将军托奴婢交给您的,将军说,若是他无法平安归来,让奴婢定将此信转交给您。”她忍不住又回想起那人写这封信时的样子,高石子平日是个舞刀弄枪的人,拿起笔来却意外的有书生气,眼角眉梢不经历流露出的温柔和坚定,透露着收信那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王俊凯垂眸看着那封信,想要用力握住,又舍不得弄皱它,捏入手心,薄薄几张纸的重量似乎可以压垮他。

 

“沐儿姐姐。”小侍女担忧地往书房里看了一眼,“皇上这样已经好多天了,高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皇上不吃不喝不睡,就是处理政务,偶尔盯着那信,又不肯拆开来读——”

“嘘!”沐儿凝眉,拧了她一下。“你不要命了,被皇上听到高将军的名字,叫他还不够伤心吗?”

小侍女自己也惊了一下,这才掩唇凑近她:“不过听说皇上和高将军从小一起长大,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此番高将军以身殉国,牺牲自己抵挡外敌,难怪皇上跟失了心一样。”

沐儿听着,嘴上劝她“好好做事,莫再对主子的事情嚼舌根”,心头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何止失了心啊。她是见证了一切的人,最清楚王俊凯现在的心情。那可是必生所爱之人,这么折在战场上,尸首都没能寻回来。别说失了心,王俊凯怕是恨不得整个三魂七魄都跟着高石子去了阴间才好。明面儿上还要一如既往地忙碌,不能垮了帝王的威严,连哀思都流露得点到为止。

他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跨进门槛,在王俊凯案前跪下来。王俊凯的眼神仍然没有半分松动,他拼命批改奏折的样子像个输光家产的赌徒在竭力挽回和赎罪,当然只不过是徒劳。

她颤着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觉得皇上该读一读高将军的信,那里面肯定是高将军的肺腑之言。高将军历了多少艰辛,性命都豁出去了,为皇上守住这座江山,请皇上爱惜身体,万万不要辜负高将军。”

她一直不敢看王俊凯,话毕,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半晌,她听见上边传来王俊凯动作发出的声音,他开始拆信。烛火映入他夜幕般漆黑的眼睛。她慢慢退了出去,小侍女问她:“沐儿姐姐,你与皇上说了什么呀?”

沐儿松了一口气,并不答她。“一炷香之后,你可以叫御膳房传膳了。”

“可是皇上不会吃的。”小侍女不解。

“这次他会吃的。”沐儿回头对她说,“而且他会主动吃。告诉御膳房,清淡点即可。”

 

王俊凯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轻轻展平信纸,妄图从中感受到一些那人留下来的温度。

入目是那人熟悉的字迹,只是字犹在,人已去。

“经此一别,臣自知凶多吉少。可国家陷于危难之中,臣应当义无反顾,奔赴沙场。为百姓而战,为皇上而死,乃臣之幸也。

“四爷,原谅石儿,无法再伴您左右。

“珍重。”

那人还是这样,连点煽情的废话也不多说,上来就一针见血,戳进他的胸口。他几乎可以想象,不善于表达的那人是如何苦恼地绞尽脑汁向自己表达他的想法,可他这样一来,王俊凯连怪都怪不了他。

信这样短,他反反复复地读,指尖触及末尾的“珍重”二字,眼眶中忍了几天几夜几乎要将眼珠化掉的泪水,终于有倾泻的机会。信纸上多了一个个圆形湿迹,却已经无法传达给过去的那个人了。

那次他去边疆巡视,对将士们说不要让等你回家的家人只等到你的死讯,一语成谶。可那日高石子不是也在听着吗,他怎么不听话呢……

这个傻子也许是早有预料自己会殉国,所以特地写了这样一封信,死了还不放过他。那么拼做什么,还把性命拼上了,这江山,我即便是不要,我也……不想你离开啊。

这江山哪有你重要啊。

说起来他何尝不傻,高石子在的时候,他不敢说,现在人没了,他胸中的千言万语和满腔爱意,突然就失去了对象,变成一盏盏熄灭的灯,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如果他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他会放弃一切将这份心意传达给他。

王俊凯低头,将双眼贴在那明黄的袖子上,一下一下地哽咽着。这一哭反而有些哭不到头的感觉,衣袖湿透了,回想起与那人以往的一星半点,未干的泪迹立刻就被再度流出来的滚烫液体覆盖。

脑中又想起沐儿说的话:

“请皇上万万不要辜负高将军——”

“来人。”他朝门口浅浅地喊了一句,“传膳。朕饿了。”

 

用完膳,沐儿带人来收拾桌子,他问她:“高将军之前还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沐儿一愣,因为触及到高石子而犹豫起来。“皇上……”

“朕就是问问。”王俊凯眉目淡淡地抬起头,眼睛的红肿还没有消下去。“朕有些想他了,你此前一直在他身边。”

沐儿沉吟了一下,有些忍不住。“其实皇上,当真以为高将军对皇上的想法一无所知吗?”

王俊凯想起高石子临走前那个晚上,自己也是以差不多的问题质问他,他没有回应,只是离开。“什……什么意思?”他不敢往那方面想,但闪烁的眼睛暴露了他的紧张。

沐儿给他倒了杯茶,轻轻放下,杯底碰到桌面,闷闷的、克制的响。

“高将军对皇上的心,同皇上对他的心,一直是一样的。”

她说完才晓得慌张,怕王俊凯多问,匆匆回头跨了出去。那夜风一下子吹醒了她,她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与皇上说这些做什么,高将军都不在了,即便他知道高将军心里是有他的,除了徒增伤悲,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知道的是,王俊凯此刻就像是一轮亏损多年的月儿,突然圆了一样。

 

王俊凯将明黄的空白圣旨在桌面上摊平,笔蘸好了墨,却不知道从何下笔。他当皇帝这些年也下过许多道旨意,但这个人的死,是他最难昭告天下的事。

“朕与高石子将军多年手足之情,为抵御外敌,高将军奔赴沙场,以身殉国,朕悲痛万分。念及高将军一生为国,朕决定在各地为高将军建造庙宇,受万民供奉。另赐高家黄金万两。”

王俊凯边写边掉眼泪,双眼里蓄了泪,看不清圣旨仍然不停笔,只凭着手感一气呵成,待眼泪自己滑下去。其实他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可以给那人追封些什么了,他已经是镇国大将军,身后没留个妻儿的,唯一的老父亲什么世面没见过。

想到建庙宇是因为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惧——自己死后,会不会不再有人记得他,他只成为史书上的不败神话,却没有人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

高石子,高石子宛如夜雪融化的眉眼,高石子温润的嗓音,高石子的呼吸、温度,高石子骑在马上穿铠甲的样子,高石子舞剑的样子,高石子醉酒的样子——高石子所有平淡却珍贵的瞬间,他统统不想失去。他想把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全部圈禁起来,不许褪色,也不许胡乱冲撞他的泪腺,封存百年。

现在他害怕想起高石子的半点,害怕触及那个模糊的剪影,哪怕只回想起一个轮廓。他匍匐在那条名为高石子的线旁,只要过界一点点,就会被狠狠鞭笞。

那人始终是爱他的,可他在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不在了,他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抱着回忆如同抱着一只猫,一边顺毛,一边后悔。其实他们之间那层膜早就被互相之间的爱意挤得变形,不堪一击,但是只要没有人先伸手去戳破,它就还是在那里,使他们两个的情感像两条无法汇聚的河,永远撞不到对方。

我的爱人,我只以流不尽的泪,与这座你以命相换的江山,祭你罢了。

这就是人世间最真实、最残酷的错过。

 

眼泪把墨水刚留在锦帛的字都打花了,最后宣旨太监拿到的就是这样一份圣旨。不过无妨,他也没有机会宣读了,因为当一行人去到高府时,高府早已人去楼空。听说是高老将军遣散家仆,独自一人上边塞寻儿子去了。

王俊凯听闻,又是难受。高石子的死讯传回来后,他只顾着伤心,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望高老将军,忽略了他的感受——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儿子,怎么转眼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也难怪他不肯接受现实。

谁又愿意接受呢。高石子,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待人谦和的主子,孝顺优秀的儿子,再过几年,也许会是一个温柔合格的好父亲。这样一个人折在了战场上,对王俊凯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生怕自己想起他,想起了就和溺水一样窒息地难受。可是等时间一长,他就忍不住用记忆描摹出属于那人的每一个细节,恍惚中又能重回那一瞬间,他为自己造了一个梦境,梦境中是栩栩如生的高石子,与他笑,与他说话,或是一言不发,他静静地看着他。

他时常抽空去城楼上,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守城楼的老兵从一开始的诚惶诚恐到后来的司空见惯,王俊凯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以往站的那位置上,看着远方。

沐儿迈着小碎步跑完了整个宫殿,都说皇上不在,有个侍卫给她指了条明路:皇上又去城楼上啦。她顶着风爬上城楼,果然看到那熟悉的挺拔的背影。

“皇上,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王俊凯不答,仍然看着天边,像是自言自语。“他走了以后,朕喜欢来这里站着,仿佛他还在,朕只是刚送他出征,他很快就回来了。”

他的语气像一个跌入过去的迟暮老人,沐儿知道他已经尽全力把高石子抽离自己的生活,但是高石子离开的时间太巧了,巧到王俊凯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了。而这里,也成为了他思念高石子的固定地点。

石儿。若是你此刻在,我会有千万句不怕害臊的爱慕,说与你听。

 

两个月后。

“皇上。”沐儿在门后露出半张脸,声音有些底气不足。“皇后那边传来消息,说娘娘她……不大好了。”

王俊凯一愣,放下手中的笔。

柳姑娘平日看起来一派文静,身体也挺孱弱,王俊凯登基之后这几年,她打理后宫,早些就有积劳成疾的兆头,前段时间生下一个小公主之后,更是亏空得厉害,尽管每天补品养着,依旧缠绵病榻。太医说,她这样的情况,若是没有好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去了。

王俊凯推门走进殿中时,所有侍从已经都驱散了。只听见女子不断咳嗽的声音,一声一声像是要咳破了嗓子。柳姑娘偏头看见他,欲掀被下床,王俊凯连忙做手势示意她不必。

“皇上。”她浅浅地喊了一声。

“躺着就好。”王俊凯在床边坐下来。方才她掀被时,王俊凯已看到她被寝衣包裹着的消瘦身体,走近一看,脸色更是苍白,因为一直剧烈咳嗽,脸颊上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晕。一头青丝铺满了枕,她始终温和的双眼,如无声流过的溪。

王俊凯看着她,不免觉得内疚。自从娶她进门,她一直是个合格的好妻子,他却未必是个好丈夫。他自己的父亲就是个多情的皇帝,但好歹和他母亲真心相爱过,王俊凯受到的熏陶就是一生只爱一人。

柳姑娘时常是他的心结,每每他意识到这真的是个好姑娘,就会有种罪恶感——他早早就喜欢高石子,还娶了她,叫她辛苦这些年,叫她把大半辈子的时光浪费在这座吃人的宫殿和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

显如今,她年纪轻轻的,却要去了。

“皇上,臣妾这次怕是过不去了。”口中说的是伤心话,她面上却笑着。“皇上肯来送送我,我也去得安心。”

王俊凯垂下眼睑,将她露在被子外惨白的手放回被窝。“高将军这才走了没多久,你也要离朕而去吗?”面对死亡,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跪在父皇塌前哭泣的少年,他只是惆怅,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丢下了的孩子。
“臣妾也不想的……只是臣妾,早就有些累了。”柳姑娘看着床边的帐子,她一生似乎都是这个样子,温和平静,“要是高将军还在就好了。”她突然长叹了口气,“臣妾这一去,皇上身边再无早年跟过来的老人儿了,不知道还有谁能信任,岂不孤家寡人。若是高将军还在,他还能陪着皇上,臣妾去了,也不至于再挂念。”

王俊凯默了一会儿。“……朕也希望他还在。”他抬起眼睛,落在柳姑娘身上,她睫毛忽闪忽闪的,困极了的样子。离别之际,他下意识地有紧张感,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说。
“这么些年,多谢你了。”他轻轻将指尖落在她额上,她勉力睁眼,生命急速地流逝。“皇上这是什么话,这些年,都已经是家人了。”她笑了一下,回光返照般的灿烂。

“哗”地一声,王俊凯推门走出去。沐儿就在外面候着。

“皇后去了。”他说,“按规矩好好办吧。”

沐儿闭了闭眼,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福了福身。“是。”

她没有马上走进去,而是目送王俊凯离开。他一步一步踏着皇后寝殿门口长长的台阶走下去,孤独惆怅的背影,真真儿是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他终是只剩他自己一人了。

 

王俊凯的手迟疑地微微一松,大把的时光就从五指间汹涌而过。没有高石子的日子,记事以来并没有太多。他从小到大都有高石子在身边,后来他一直出去打仗,也终有回来的一天。日子一下子就变得很快,批奏折批到夜深人静时,也会错觉那人还在,自己只是在等他。

可是不会了,不会等到了。

又是一年中元节,总算将那咿咿呀呀缠着他不放的小女儿哄睡了,他换上便服偷溜出来。女儿出生之后他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来得及多看几回,后来又是高石子战死,他浑噩了许多时间,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一把当父亲的辛酸。

这么多年,他和高石子都长大了,从前觉得高高悬挂、跳起来都够不到的灯,现在是他触手可及的高度。上次他只身放花灯,即使有些落寞,好歹心中有盼头。这次是连个盼头也没有了,从今以后都只能一个人了。

卖花灯的老太太今年也是一阵左思右想才将他想起来。她叹口气说:“小伙子变化一年比一年大啦,我这老婆子总是记不起事情来。”

王俊凯笑笑,从怀中掏出铜板来。“奶奶,我买两个花灯。”

“好。”老太太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另一个小伙子呢?上次你不是说,他打仗去了吗?还没回来呀?”

王俊凯顿了顿,周围的街道好像都安静了,都关灯了,留他一个人站着,被扒光了一样手足无措地面对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会这么难,只说出事实会这么难。

原来,他还是不肯接受,那个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千百遍的把赤裸的自己摁在烧红的铁块上,用灼烧的痛感反反复复提醒自己,却还是在内心某个小小的角落,存着高石子。他其实从不认为那人已经死了啊。

“是啊,奶奶。”他很慢很慢地在嘴角勾起弧度,“他还没回来,要再等等吧。”满街的灯色,那一刻都落在了他的头上,王俊凯的眼睛里好像真因为这样的话生出些期盼的光彩来,你钻进他的瞳仁儿里,那里面真的住了个安心等待的小人似的,你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相信,高石子真的会回来。

老太太慈祥地点点头,王俊凯拿起花灯,和她道了别。

王俊凯走在石板路上,走着走着,他眼中的光突然就灭了,温热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掉。他难以置信地擦了把,这时候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后背涌上来,再一层一层溢出眼眶。他对老太太撒了谎,却不清楚那是在哄骗对方,还是自欺欺人。

他分明是给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借着思念和不让老太太难过,编了一个自己都险些相信的谎。

泪眼朦胧间他好像看到两个牵着手的少年从人流中挤过去,他们脸上充斥着那个年纪最单纯的憧憬和活力,双手好像永远不会放开,一阵风般从人潮里过去了。

他上前两步,试图追上去,可是那两个少年已经无影无踪。是啊,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抓住少年的自己和少年的高石子,好好将未来概述一番,让他们自己做选择,不要后悔——

王俊凯利落地抹干眼泪,点燃花灯放在水面上,吸了吸鼻子对着花灯说:“看来对你们许愿不太灵,前两次都没实现啊。”他尽量想要用欢快的语气,即使笑着也掩不住哭过之后那股湿漉漉的音色。

“那我替他许一个吧,反正他一成不变,就是希望他父亲身体平安。”

“不过,其实我也有一个愿望,前面两个不灵,今年这个灵就行了。”

“下辈子再让我和他见面吧。下一次我保证不错过。我保证。”

王俊凯轻轻拨弄着花灯用纸糊的花瓣,下颌被火光缱绻地舔舐,映衬出他眉眼的沉静和虔诚,眼角的水光同河水般闪着粼光。他不舍地将灯推远,前两次都没有灵验,可他无法解释从心底升腾起的这一股希望。

许是想他想糊涂了吧。

 

高石子倒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对王俊凯的爱意克制一辈子,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就觉得什么都轻了,他所顾忌的、所惧怕的那些,真的重要吗?浑身的伤都因为长时间流血和撕扯几近麻木,只有微的痛觉像虫子啃咬般密密麻麻地侵蚀着身体。

他已经战到没有力气,甚至呼吸的力也快耗尽了,垂死挣扎地稍稍撑起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他此生揣了满肚子的话,一句都没有讲给王俊凯听,今日居然要死在这里。不过好歹,他为那人守住了江山——他该知足吗?

彻底失去意识前,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过太阳穴。他常因为没日没夜的交战和受伤而流下生理性泪水,今日这一滴却来源于,他不知足。

直到死前才明白,人生若是有一句我爱你,一定一定要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高石子大部分出征前的送别,都从来不回头。他攒了好多次未能交付给王俊凯的回首,在梦中,他希望有机会回一次头,连同那之前的许多次,都送到王俊凯眼前。

我从来没有舍得过,每一次的不回头,都是我拼尽全力忍下来的啊。

他很想再看看那双眼睛,从前不看,是怕看到那人眼中的爱意和难过,也怕剖露自己留恋和脆弱。现在没机会看了,却颇有种跪到阎王爷跟前抱大腿的冲动——别这么早让我死,我还有放不掉的人啊。

是痛觉第一个苏醒过来的。高石子是被疼醒的,只稍微牵动了伤口,便疼得低喊出声来。他下意识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雪白的帐子。他醒了醒鼻子,好浓的药味。

眼前渐渐由模糊变为清晰,能看清整个房间。……他没有死吗?他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又不知道牵到哪个深些的伤口,狼狈地呻吟了一声。

房门被打开,走进来的人竟是再熟悉不过的老父亲。“石子,你醒了。”

他愣了:“父亲……”

高老将军坐到床沿边,慢慢将他扶起来坐好,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他:“来,把药喝了。”

高石子乖乖地一饮而尽,这一动作才感觉到自己满身绷带,“父亲,”他茫然地望着对方,“我没有死吗?”

高老将军笑了出来。“为父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才将你从尸体堆里寻出来,你个好小子还以为自己见了阎王爷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在赌场输光了家产,却有人给了你一个新的机会,可以把钱全都赢回来。

全身的知觉都告诉自己这不是梦,高石子刚要庆幸地笑出来,突然想起所有人应该都以为自己死了吧,他连忙问道:“父亲,今日是何月何日?”

高老将军报了日子,“这么说,我已经昏迷了几个月了?”朝廷那边肯定以为自己殉国了,不知道王俊凯会难过成什么样儿呢。

他这么一想,立刻掀了被子想下床,谁知老将军做了个手势:“莫急。朝廷以为你已死了数月,不急在这一时,把伤养好再回去吧。”

高石子想了想,“那给皇宫报个信吧。”

“之前你昏迷时,为父不曾报信,是怕你挺不过来,让人白高兴一场。现在醒了,更不必通信,你且养好伤,好好想想自己的心,再回去罢。”

他一顿,父亲果然什么都知道。“父亲——”

谁料对方做了个手势,严肃道:“不必与我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高石子不说话了,却还是有种内疚感,但他没想到父亲会接受。自己辛苦培养了大半辈子的儿子、接班人,与效忠的天下之主互有爱慕之情,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一生古板严肃的老将军是如何接受的。

原来不是会与全世界为敌啊。还是有人永远站在他的阵营。

他像是死过一次,现在又活了,世界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而王俊凯就明晃晃地在那里,等着他。

 

他在这座父亲租下的小院子里养了半个月伤,也胡思乱想了半个月。从能够下床到能走能跑,后来都可以在院子中练剑了,还是磨磨蹭蹭不提回去的事。

以前的高石子觉得,既然没法在一处,长痛不如短痛,走远一点对他们两个人都好,对江山也好,未曾察觉他分明是用江山社稷作为自己怯懦的借口,他害怕那份灼热的爱意会引火上身,所以他逃了。

一个逃兵,现在该回去面对一切了,自然是怕的。

但是但是,睡梦中想了那么多,高石子最强烈的念头,果然还是,想他。想见他,想千遍百遍地对他说爱,想望进那双自己始终逃避的眼睛,想像年少时一样坐在一起,想……

死过一次,他知道人生太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心爱的人永别,这一刻他有太多种心情和太多的迫不及待,爱这东西憋得太久,也会像泄洪似的止不住的。

他的剑回身扫过去,正好看见高老将军走进庭院,于是他收了剑,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对他说:“父亲,我想回去了。”

老将军并不意外的样子。“好。你去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吧。”

 

高石子在马上,时常会觉得自己是在飘。一直到皇城门口还没有真实起来,近乡情怯,离王俊凯如此近的时刻,除了临近爆炸的激动,他反而生出一种很彻底的……羞涩。

到了午时了,艳阳高照,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的目的地是王俊凯的书房,路过御花园时正想着不知道那人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膝盖上突然一沉,只见一个眼上蒙着布条的小人儿,“哗”地扑上来,口中兴奋地叫道:“抓到啦!!”

说着便扯下布条,抬头看见他时,脸上却一下子露出了不解之色。高石子的表情跟她差不多。是个小女孩儿,服饰并不是普通王公贵族之女的款式,最让高石子愣神的是她的眉眼,她有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叫他格外眼熟。

只听几个侍女脚步匆匆地追了过来,许是这会子才发现捉迷藏把人玩儿丢了,跪下就喊:“公主!”

高石子一看,领头的那个倒是熟人。沐儿一抬头,竟然就看到活生生的高石子站在那。记忆在那刹那被拉回了几个月前的战场,乌发丝丝沾血黏在脸上,高石子朝她一笑,转身带人向前杀去,那个背影至今都没令她忘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就着跪拜的姿势僵在原地,心头却微颤地卷起一股来之不易的情感。

让高石子在意的是她们对小姑娘的称呼。公主。他的女儿。

高石子蹲下来与小姑娘平视,虽然在她眼中他是个生人,她却完全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大胆地与他对视,一张笑脸比御花园中的百花齐放还灿烂。

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仔细看,与王俊凯真是像极了。

他琢磨着开口,想从她嘴里套点话,但她好像突然越过他看到了他身后的什么人,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提着裙子一阵轻风似的小跑过去,甜甜喊道:“父皇——”

高石子一愣,慢慢转过身来。王俊凯已经被女儿抱了个满怀,此刻却没有任何多余心思去哄那将脸埋在他龙袍上撒娇的小女儿,他满眼满心只有眼前这个人。

王俊凯的左耳和右耳好像存在不同的世界里,一边,历史上所有盛大美好的时刻都聚集在一起重新发生了,在耳边发出砰然的轰炸声,就像心动似的。另一边,安静得只听得见高石子的呼吸和心跳,和脉脉相流的旋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高石子像是隔了十几年的时空在朝他笑着,撇开所有疏离、战争、死亡,他们只有彼此,他们终于能掏出胸中的爱意赤诚相对。回忆一轮一轮地转着,走马灯般从眼前流过。

是女儿的声音打断了他。“父皇……你怎么哭了?”那张小脸上很认真地露出了疑惑和紧张的神情,王俊凯这才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她想要跳起来用袖子帮他擦,又蹦又跳也够不到,王俊凯顺从地弯下腰来。等她轻手轻脚地抹花了他一脸的泪,他才笑起来对她说:“父皇是高兴。”

王俊凯有一瞬间的梦幻感。高石子未开口,眼睛已经替他无言告白了,王俊凯觉得自己像一座海中央的礁石,被汹涌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这种感觉无比的真实。

嘴唇干燥,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只想用更多的爱弥补不敢说的那几年遗憾,其他的都留与余生去讲吧。

此去经年,他们依然在对方的生命里,生生不息。

 

-END

完结撒花!谢谢大家的等待!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结局。这篇真的写了太久,因为午夜才有灵感几乎是坚持晚睡了一个月,本来指望寒假写完《月出》再开下一篇文,但是显然没有实现。下一篇文是早就想写的脑洞,大概又是要搞很长,我感觉看我文的都是很有耐性的小姐姐了……

虽然这次用了这么久才写完,但是感谢原视频手Yssi一直对我不离不弃,帮了很多忙,隔空比大心!大家可以点一点超链去B站看看原视频!

这五万四是我在LOFTER搞过最长的了,谢谢大家有耐性一点一点地阅读他们两个人的心理历程,下一篇文争取带来更大的进步和惊喜。

下一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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